锡金往事
今天讲一段往事。
是一段被遗忘的往事，更多的人可能连听说都没听说过。但这种往事，往往是耐人寻味的。
1975年4月23日，印度议会通过决议，将锡金纳为第22个邦，一个延续了400年的喜马拉雅南麓小国就此灭亡。今天我们回顾这件事，没有针对印度的意思，只是对历史的感慨和反思。
“叛徒”道尔吉
2007年7月28日，在印度西孟加拉邦北部的噶伦堡，紧挨锡金的一个避暑胜地，102岁的卡齐·楞度普·道尔吉心脏病发，人生谢幕。
二十多年前，这位来自锡金的异乡人，带着他的外国妻子搬到这里。1990年妻子去世，道尔吉一人过着幽居生活，深居简出。
▲锡金末代首相道尔吉
他主动切断了与故乡锡金的联系，虽然年老体弱，但没有儿女亲人照顾，虽然心心念念故乡，但直到死后才被送回安葬。
道尔吉是谁？锡金国的末代首相，后来锡金邦的第一任首席部长。
但他死后，没多少锡金人纪念他，不愿意回顾他的生平。那个记忆里，埋藏着锡金人太多的痛。
在锡金人甚至道尔吉自己的反思中，他是锡金的“叛徒”。
1973年到1975年，正是他接连两次发难，帮着印度葬送了锡金。
第一次，是1973年。在印度撑腰下，道尔吉指责当年大选不公，领导锡金国大党发动全国性示威，要求国王帕尔顿退位。
▲锡金末代国王帕尔顿和他的美国妻子
道尔吉后来承认，示威真正的策动者不是他，而是印度情报机构“调查分析局”。不仅钱是印度特工给的，示威者中很多也是他们的人。
在国王强硬表态后，道尔吉以避免政治动荡为由，请求印度干预。早在附近大吉岭地区待命的印度军队，立即开进锡金，软禁国王一家。
道尔吉赢了，至少他认为是。他领导下的锡金国大党，随后变成锡金议会第一大党，拿下32个议席中的31席。他自己，也成了首相。
只是，道尔吉的这点“收获”，在背后的印度面前，显得滑稽可笑。
印度得到了什么？两年之内，先是接管锡金一切权力，随后遥控锡金议会通过新宪法，把国王变成虚位，接着又借宪法修正案，在1974年底把锡金变成“联系邦”。
▲原锡金王国首都、现锡金邦首府甘托克
沾沾自喜的道尔吉，仿佛忘了自己是一个锡金人。1975年，在祖国已身受重创时，他又补上致命一刀：要求锡金并入印度。
锡金国内救亡图存运动随即风涌，亲国王的民族党不仅抗议，还致函联合国请求干预。
这时，印度表现出了当机立断。
1975年4月6日早上，首都甘托克街头卡车轰鸣，顿觉不妙的国王帕尔顿跑到窗前，发现外面已到处是印度士兵，王宫被包围了。
一阵尖利嘈杂的机关枪响，王宫正门19岁的守卫库马尔·切特里，成为“王宫保卫战”的第一个牺牲者。
半个多小时后，一切都结束了。区区243名守卫，怎抵挡得了5000名气势汹汹的印度士兵。
被俘虏的王宫守卫，双手举过头顶，一个挨着一个被压上卡车。有悲愤者领头唱起歌谣：“愿我的祖国像花儿一样，永远绽放。”
祖国还会绽放吗？卡车开走时，他们分明看到，印度三色国旗已在王宫上空飘扬。
之后不到半个月内，印度议会通过决议，把 “联系邦”的锡金，正式纳为印度的第22个邦。
道尔吉，锡金的“叛徒”，摇身一变成了邦首席部长。
印度的手腕
多年后，开始感到后悔的道尔吉辩解说，他当年只是想向国王施压，无意“卖国求荣”。
锡金9世纪时就已是独立部落，17世纪中期立国，国民主要是普提亚族和雷布查族人。
▲原锡金王国国旗
道尔吉说，他的家族就属于雷布查族，历史上曾参与争权，因而对锡金王室怀有敌意。他本想借助印度，逼国王做些权力妥协。怎奈帕尔顿不从，一步步走向家破国亡。
道尔吉说的或许是他的真心话。但客观事实是，他的私心，被印度充分利用了。
1947年刚一独立，印度就表现出了对锡金的念头。它逼锡金签署《维持现状协议》，还搞了首次入印公投。
可惜那次公投没成，尼赫鲁不得不从长计议，先把锡金变成“保护国”，以图日后蚕食。
随后28年，印度人对锡金软硬兼施，步步为营。
它“帮”锡金建了议会，“帮”锡金拟了新宪法并让议会通过，当然还“自告奋勇”，“帮”锡金料理经济、外交、国防等一切事务。
总原则，就是能帮的帮，帮不上的制造借口也要帮。帮来帮去，就把锡金从1947年的“保护国”，帮成了1974年的“联系邦”，最后又帮成了1975年后的直属邦。
这个过程中，印度做了两件放长线钓大鱼的事，日后看来特别“深谋远虑”。
一是，延续英国人的做法，继续鼓励尼泊尔族迁居锡金。
锡金人主要信仰佛教，而尼泊尔族信奉的是印度教。大量引入尼泊尔族人，逐渐改变了锡金人口结构。1975年亡国前，锡金不到60万人口中，尼泊尔族人已占3/4，普提亚、雷布查等旧族，竟成了少数民族。
印度教是印度的主要宗教，尼泊尔族又信印度教。用后脚跟都能想明白，这样的人口迁移，对印度意味着什么，对锡金又意味着什么。
二是，扶持锡金国大党，也包括帮助道尔吉。
说白了，印度需要一支“第五纵队”。“锡国大”和道尔吉也足够卖命，在每次印度需要“体面的借口”时，都圆满地给予了接应。
他们在自己国家的议会里，尽心竭力地为印度发声，在自己国家的街头按印度指示策动骚乱，最后在自己国家的领土上协助印度组织二次公投，把自己的国家投给了印度。
锡金国变成锡金邦后，印度政府最初没亏待道尔吉，让他担任首任首席部长，英迪拉·甘地还亲自接见过他，“走到哪，都有红毯”。
▲1975年，道尔吉就任锡金邦第一任首席部长
但合并锡金后，道尔吉对印度的价值不可避免地下降了。
1979年，道尔吉的邦首席部长任期期满。在新选举中，曾占绝对优势的锡国大，一个席位都没捞着。
那一刻起，道尔吉的政治生命，也随之结束。此后，道尔吉带妻子躲进西孟加拉邦北部的角落，度尽余生。
来福枪打苍蝇
1960年，尼赫鲁曾对记者放言，“武装占领锡金这样的小国，就像用来福枪打一只苍蝇。”
不过，直到1964年5月去世，尼赫鲁都没举起手中的枪。
▲尼赫鲁访问锡金并发表演说
为什么？一是首次在锡金鼓动入印公投就失败了，时机也没成熟；二是1962年中印边境冲突后，他意识到锡金在中印间的缓冲作用，转而支持对锡金维持“保护状态”。
尼赫鲁去世两年后，他的女儿英迪拉·甘地就任总理。这位铁腕女领导人继承了父亲的“小国灭亡”论，但就如何处置锡金最符合印度的国家利益，她有不同理解。
尼赫鲁希望锡金当缓冲带，英迪拉则认为，锡金必收，否则必是印度日后的大患。
▲上世纪七十年代，英迪拉·甘地会见锡金末代国王帕尔登
打开地图，自西向东，尼泊尔、锡金、不丹一字排开，横在中印之间。三国历史上都曾臣属中国，对中国有感情。近代以来，它们又都不断受印度挤压。
英迪拉认为，万一这仨小国私下协同，再拉上北边的中国，那对印度就是制衡甚至威胁。
还有，锡金南边，藏着印度的“七寸”：西里古里走廊。
印度国土虽大，但本土与东北地区，仅以22公里长的西里古里走廊相连。这条走廊的最窄处只有22.5公里，被称为印度的“鸡脖子”。
一旦西里古里走廊被切断，印度立马“身首异处”，这让它一直有强烈的危机感。
出于此考虑，英迪拉调整了父亲对锡金的政策。
这样做，一能打破喜马拉雅南麓小国战略协同的可能，尼泊尔和不丹从此只能隔印相望；
二能拓宽了西里古里走廊回旋空间，缓解“鸡脖儿”被掐断的焦虑。
印度情报机构“调查分析局”发挥了作用。当时，这家情报机构刚在分裂巴基斯坦的行动中大展身手，促成孟加拉国独立。
吞并锡金，成为“调查分析局”的另一“历史性工程”。1973年，印度政治专员达斯前往锡金，带着英迪拉接管锡金的明确命令，早已精心布局的“调查分析局”，也立即行动起来。
它们配合达斯和印度军队，并得到锡金国大党和首相道尔吉的接应，策划反国王示威，最后在1975年，和印度士兵一起，拿枪顶着锡金人的脑袋，逼他们在公投中选择并入印度。
往事已如烟
中国人最近一次听说锡金，是去年六七月份。当时洞朗对峙，就是在中印边界的锡金段，印度边防军人非法越界入我国境。
要不是两大国起争执，注意到它命运的人，还会更少。锡金作为一个独立国家的历史，被大部分人遗忘了。
当然，这“大部分人”里，一不包括印度当局，二不包括当年见证祖国被吞并的锡金人。
去过印度旅游的人都知道，进入印度东北地区不容易，要进锡金邦，更是难上加难。
根据印度“外国人法令1958”，整个锡金邦被列入“保护/限制区”。所有外国人，想进去的话，都得向内政部等部门申请特许。
说是能申请，但多年来真正获批的外国人没几个。或许，印度人知道这块地儿来路不明，所以把锡金捂得严实，防贼一样防着外人。
接下来的问题是：现在的锡金人，习惯做印度人了吗？
刀哥向了解情况的专家了解到，锡金民众不自称印度人，而以锡金人自居。至于原因：
一方面是锡金历史上主要信奉藏传佛教，虽然旧有族群受尼泊尔族移民冲击，但传统风俗习惯、语言文化仍与印度教有别。
另一方面是因抵触情绪。一位锡金网民在国外社交媒体上说，被印度吞并给锡金人留下了阴影。
1975年入印公投时，“许多锡金人民不知道在投什么票，他们被要求在‘民主制’和‘君主制’之间做选择，但不知道民主制等同于印度联邦。”
对于道尔吉们当年主动向印度投诚，锡金民众仍感不满。这也是为什么道尔吉离开锡金独居别处，他受不了无处不在的冷眼。
虽然让人痛惜，但锡金成为印度属邦的事实已难更改。
1975年吞并锡金，印度没怎么承受“国际压力”，冷战胶着中的美苏两大阵营，都想拉拢印度，不愿为一个弹丸小国跟印度红脸。
中国，按印度媒体的说法，成了当时国际上唯一拒不承认锡金被印度吞并的国家。
直到2003年6月印度总理瓦杰帕伊访华，承认西藏是中国领土，中国政府也随之默认锡金邦的新地位。
末代首相道尔吉死了。去世前，他对印度政府抱怨日盛，抱怨他们过河拆桥。对当年所作所为，他的悔恨之意越来越浓，致死未消。
末代国王帕尔顿也死了。他被赶下台后流亡美国，1982年在纽约因癌病逝，王储旺楚克随即“继承大统”。父子二人都曾为复国奔波，但结果可想而知。
▲锡金末代国王帕尔登和王储旺楚克
据说，现在锡金的年轻人，知道帕尔顿和道尔吉的已经不多。
1999年，当时连任锡金邦首席部长的帕万•查姆林就曾对记者说，“（锡金）人们已选择前行，如今合并已成为历史。我们需要做的，是与这个国家的其他部分融为一体。”
转眼又是20年。再想起这段往事，只有一声叹息。
往期精彩回顾：
用苹果的刀客，请在这儿赞